星期一, 10月 25, 2004

《路邊政治經濟學》的寓言書寫




在 早一輩的本地文化人之中馬國明可以算是較被忽略的一位。他出身中大歷史系,曾以郭月睛等筆名於《文化新潮》等刊物發表文化/政治評論。他的主要著作有﹕ 《從自由主義到社會主義》(八三)、《班雅明》(九八)與本文評述的《路邊政治經濟學》。熟悉二樓書店文化的大概都知道,馬國明同時也是灣仔青文書店的創 辦人之一,而他近年則放手店務,把精力集中在專售英文學術書籍的曙光書店。過去,馬老闆給我的印象主要是一個編書人與出版者,他的文章反而讀得極少。當 年,我就是透過他所編彙與出版的亞爾杜塞(Althusser)文集與論述福柯思想的專書(邵國華著),初窺西方當代前緣社會/文化思想的堂奧。近日讀他 的新作《路邊政治經濟學》,卻「驚覺」他的作品是遺落人間的「龍珠」。

照亮精神地域的龍珠

「龍 珠」是馬國明用來形容當代德國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意象,我以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同樣適合。班雅明遺下的龍珠,由後人完成其搜尋工作,馬國明過往散落在報刊的,則由他自己搜 集成書,儘管他們的心願都是讓龍珠盡數飛上天,「成為一顆顆夜間亮閃閃的星星,人們只需抬頭就能看見」。雖然馬國明的野心比不上他所熟悉的班雅明,作品亦 未至於「有如黑暗中的明燈,照亮了整個地域」,但他的作品仍不時閃亮動人的光采,在明輿滅間,同樣照亮了不同的精神地域﹕

「小販其實有如工人一樣是一個階級而不是一個行業。」(頁四)

「如他朝有日,小販的歷史走進香港史的冊籍裏,功勞只能歸於福柯。當局取締小販的策略恰好是福柯所分析的微型政治。在一個號稱奉行自由市場社會裏,對小販進行登記與發 牌的措施卻沒有受到輿論的譴責。」(同上)

馬 國明討論的都是一些人們熟悉的題材,如金庸武俠小說、韋伯的資本主義精神論述、公民社會、懷舊文化、商品文化的大眾化技術等等,他的觀點熠熠閃亮之餘又絕 非標奇立異。馬國明是班雅明思想的專家,中國學者張旭東認為在班雅明身上「融合了一個馬克思和一個『現代詩人』的傾向……這一切在他的理論蘊含極為豐富的 敘事性的議論中結合起來﹔在具體的真的廣泛呈露中,思考和詩不分彼此地、自在地貫通為一了」,而在馬國明的身上,我們亦可以找到類似的傾向﹕

「生果小販的專長則是內在的,毋須在人前炫耀。……那些只須輕輕一拍便能定斷那個西瓜、那個榴槤仍未熟透﹔那個外表完好的,內裏已開始腐爛的是小販裏的庖丁」(頁七)

遺忘是再次的謀殺

馬 國明往往透過這種「不同文化場的文本並置」(textual jutaposition of different cultural fields) 所造成的「張力」(也是詩的部分張力所在),讓被埋藏起來的社會弱勢社群(例如小販)的「意象」本身自「過去的廢墟」(ruin of the past)中辯證地自我運動起來,在有限的文本空間裏,被喚醒,升起,發聲,並把閱讀經驗轉化為「震驚」的體驗。讓個體從集體性的機械反應(遺忘)中擺脫 出來。班雅明說「每一份文明的記載同時也是野蠻的記載」,馬國明在《路邊政治經濟學》中所描述的,資本主義現代化對舊社區的瓦解,城市規劃對小販等弱勢社 群的取締,正是文明背後的野蠻歷史的銘刻。遺忘是再次的謀殺,馬國明的書寫是有關「被遺忘」的書寫。

「震驚」是班雅明眼中的波德萊爾 (Charles Baudelaire)詩歌的核心形象,也是後者的「寓言式的書寫」(allegorical writing)的一個重要的面向﹕若果不嫌粗鬆,我認為我們也可以視《路邊政治經濟學》為一部「寓言式的書寫」或有關「寓言」的著作。這裏所指的「寓 言」(馬國明則譯為「隱寓」) 取自班雅明在《德國悲劇的起源》中的有關定義,用馬國明自己的話說,那就是﹕「象徵和隱寓的分別在於前者的意義是清晰自明的,象徵和它所代表的事物之間的 關係是完美和諧(的)……隱寓卻只是隱寓的作者自己替事物加上意義,中間的關係並不清晰,亦不穩定」(頁四十七)。

游手好閑的邊緣人

故 然,從前引的「小販寓言」(<街頭掠影>),馬國明的「寓言式書寫」的特點,已可見一斑﹔就是從他論述金庸武俠小說的文章(<金庸與金>),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對「寓言」的關懷,他便曾開宗明義說過﹕「在金庸的武俠世界裏,武功並非一種象徵,而是一種隱寓」,而他則就此間種種的寓 意,解讀出港人的種種文化/民族身份認同的危機與啟示!

準此,馬國明在<為什麼讀《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文中,對一些 學者援引韋伯有關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關係來解釋資本主義的「東亞模式」為何得以確立與發展,所作的意識形態批評,我們亦不妨理解為一種針對「寓言」的 破譯與批評,亞爾杜塞不是說過﹕「意識形態是個人同他的存在的現實環境的想像性關係的表現」?換句話說,意識形態也是一種集體的寓言 —— 一種遺忘的寓言。

當然,在《路邊政治經濟學》中,最精采的寓言可算是有關「文人」(homme de lettres)的寓言。誠如羅貴祥所言,馬國明在《路邊政治經濟學》中確有「拯救」的企圖:「要終止強者對弱者的迫壓,馬國明說要把過去視為一個有待發 掘的廢墟……」,但小販等弱者僅僅是作者描述與拯救的對象?而作者僅僅是君臨一切的超然救世者嗎?正如班雅明對波德萊爾所體現的現代社會邊緣人的形象「游 手好閑者」(flaneur)(也是「文人」的形象)所產生的不僅是同情,也是共鳴﹔從馬國明對小販等弱者的社會邊緣位置的描述,我們也看到前者對後者的 共鳴。

不可擋的整肅命運

在<金庸與金融> 中,馬國明已多多少少暗示了「文人」在現代社會的處境﹕「有時,金錢有如一個法力無邊的巫師,有時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作為一個作家,金庸的生 存本質和金錢的處境是否有點雷同?」(頁四十二)。在<街頭掠影>中,我們隨著「游蕩的幽靈」似的敘事者(形象與「游手好閑者」同出一轍) 逡巡灣仔舊區的大小街巷,最後飄至的卻是「青文」與「曙光」所在的巴路士街:「即使是文化人時常掛在口邊的咖啡室/書店組合亦可在巴路士街上找到。……只 要把眼界降低一點,巴路士街的咖啡店足以媲美聞名中外的巴黎咖啡室。這裏亦不乏一些消磨兩、三小時的常客,他們也一樣是投入地討論共同關心的話題 —— 即將舉行的賽馬」(頁三十八)。

在苦澀的語氣中,我們看到正在消失的舊區與文人的處境,混而為一。但更重要的是,「一隅之隔,巴路土街的混 亂和茂籮街的整齊卻成了強烈的對比。在茂籮街上,下一課已開始了。井然的秩序歸功於兩、三年前才落成的英皇中心」(頁三十七)。下一課已開始了,都市化與 現代化對社會邊緣分子的整肅,已是勢不可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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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10月 24, 2004

馬國明的說書藝術



闊別六載,馬國明新書馬國明在讀甚麼?終於面世了!馬國明在讀甚麼?》一書收錄了馬國明近年在報章上的部分書評,雖然只是冰山一角,「只此一家」的論述風格,還是如夜空中的明星,令人眼前一亮。本版的讀者或多或少都曾讀過馬國明的文章,書評也好,文化評論也好,他在援引西方的前衛學說之餘,往往借力打力,指陳時弊,而不只是伺機炫耀學識,或僅僅淪為消費社會中的資訊撮寫機器。

出奇不意的複敍述
例如,在〈意識形態終結又如何?〉一文中,馬國明劈頭便引用著名社會學家貝爾(Daniel Bell)年 輕時的一段往事,點出「傳統」與「意識形態」的分別。在少年時代,出身猶太人家庭的貝爾自接觸社會主義思想後,開始懷疑傳統宗教。一日,他專誠找到一位教 長,告訴對方自己不再相信神的存在,對方卻對他說:「你以為神會在乎嗎?」馬國明指出,那位教長的高傲是所有傳統守護者的共同特點,他們「深知自己的一舉 手、一投足都可以追溯到一個遠古的時期,是歷年累積起來的共同經驗」(67)

接著,馬國明指出:「意識形態則明顯是信念,傳統卻只是生活上的一些忠告。意識形態不會失傳(除非人類的文明瓦解),但會崩潰;傳統不會崩潰,像宗教的傳統,即使所有人不相信神,神的地位也不會絲毫受損,但宗教和傳統都可以漸漸失傳」(68)。他認為,「意識形態終結」(這是貝爾的著名論點)令人鬆一口氣,但「傳統的失傳卻令整體人類變成孤苦伶仃。……傳統是那些在我們耳邊已再沒有一把親切的聲音訴說過去的生活經驗」(同前)。馬國明頗點題的指出,現代性的其中一個樞紐問題,正是傳統的失傳;而隨著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在新時期中國的終結,帶來的卻似乎並不是對傳統失傳這回事的醒覺。「傳統所以是傳統不在於舊,而在於歷久常新。中國現在有的是古董,不是傳統」(69) 。很明顯,馬國明在異國文化的文本中兜了一圈,針對的卻是一個逼在中國的眉睫踰百年的現代性問題!

說故事的人?
相類的論述風格,見諸本書的各個篇章,而馬國明總有能耐在他人的著作與文本中,「出奇不意」的引出種種「別有關懷」的論旨,令人嘖嘖稱奇;其奇思巧想,可謂盡得說書傳統的旨趣。所以,與其說馬國明 在論述,倒不如說他在「說故事」,跟大家娓娓道來種種生活智慧;只是他說書所本的,不再是家傳戶曉的民間故事,而是種種令人眼前一亮的西方前衛思想著作。

德國當代大哲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 經指出,故事、小說和資訊是敍事的三種形式,它們的興衰與不同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密切相關。基本上,故事是口頭的流傳,說故事的人與聽眾混在一起,生活 的經驗與智慧也就得以流傳下去。隨著印刷術的發明,小說則取代了故事的位置,講故事的人和聽眾被分開了,在講故事與閱讀的孤獨之中,經驗無法流傳,講故事 的藝術也就被逼走向終結。資訊則進一步把講故事的藝術推向絕境,它的特點是新異與轉瞬即逝,反傳統反權威去氛圍,講故事的藝術也就無法倖免於難。在這個「資訊」充斥的年代,馬國明懷著一顆赤子之心所堅持的,可能正是行將消逝的說故事的傳統。

但 說故事的傳統真的可被延續下去嗎?現在還有多少人有能耐,能把一種以理論話語為說書素材的故事聽進去?或許馬國明就如本雅明眼中的卡夫卡一樣,他的成功 「恰好是因為他失敗」,面對一個千奇百怪的後現代荒誕世界,他仍不惜一切解釋背後的原委,而這是注定要失敗的。「他不能解釋這個世界,因此令人驚覺世界已 不能解釋」(69)